文/Hans Tian and 卡尔
就在川普靠推特治国的当下,不少美国民众，已经开始怀念起奥巴马这位“前男友”了。奥巴马的八年任期到底做得如何？留下了怎样的政治遗产？又该得到如何的历史定位呢？
《纽威评论》的Hans和卡尔同学就这些问题展开了深入讨论。
一、奥巴马为何能在2008年崛起？
Hans：奥巴马的成功我认为主要归结为三点，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美国当时正处于金融危机与布什以历史新低的支持度结束他的执政期。人心思变，当时可以说任何一个民主党候选人只要从党内胜选就预订总统了。
地利，奥巴马的黑人背景，可以说在他开始全国拉票前就已经把各州的绝大多数黑人选票收入囊中了，再加上他仰仗基层支持者提供小额捐款的做法也是革命性的，取代了以往的过渡依赖财团提供资金支持的模式。（2008年大选中，奥巴马的捐款有相当大一部分是通过网络向普通民众和低收入者募集的金额不到200元的小额捐款，这类捐款者人数至少有150万，占其捐款者总数的49%！）2016年获胜的川普也是这个模式的巨大收益者。
人和，与老牌政客希拉里相比，奥巴马在竞选中把自己描述为从小与人民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草根”候选人，这点与桑德斯在2016年刮起的“青春风暴”有共同之处。08年的奥巴马不仅聚拢了这批白人青年群体还聚拢了来自黑人以及少数族裔群体对他的追捧。
民主党以为在2016年可以简单复制过去的成功，然而事实证明民主党的“致胜联盟”还不够成熟，更多的是一种“奥巴马效应”。年轻人和少数族裔并未对希拉里投入同样的热情，一场低投票率的选举把川普送进了白宫。
Carl Ma：民主党内部也出现了有利于他崛起的条件。从克林顿总统时代到现在，民主党的当权派往往是中间路线的支持者（特别是南部的民主党人）。小布什在第一任期内大幅减税、减少金融管制和发动伊拉克战争的决定，在两院中均得到了不少民主党政治人物的支持。随着小布什这些政策的严重后果在他第二任期全面呈现，不少民主党支持者对党内高层一开始没有激烈对抗小布什深感不满，结果党内反建制的力量开始兴起。虽然反建制的力量当初没有夺得高层的领导权和党的机器，但是民主党基层求变的情绪已经很强烈了，这也埋下了后来桑德斯崛起的伏笔。
在2008年党内初选中，希拉里支持过伊拉克战争成为她的重大污点。她的中间路线被视为缺乏原则的政客伎俩。其实，从事后观察奥巴马的施政，从政策层面看与克林顿的中间路线差别不大。可是，奥巴马成功打造出了一个变革者的形象，满足了选民的期待。他是黑人，但与传统意义上在艰苦环境中长大、冲在社运第一线的“苦大仇深”（这确实是很多白人对不少黑人政治人物的观感）的黑人政治人物又不一样。他的学识完全可以与一流的政治学的学者相提并论，却与那些讲话不接地气的学术型人物不同，他可以凭着过人的演讲天赋打动普通民众的心。他从政的资历较浅竟成了优势，成功营造出华盛顿局外人的形象。
二、如何看待奥巴马任期内的美国经济？
Hans: 奥巴马在任期内被人诟病最多的经济实际上应该是他应该被认可最多的领域。可负担房贷再融资计划（home affordable refinance program）拯救了数百万因为2008金融危机而需要被迫出售房产从而无家可归的家庭。他的救市计划拯救了美国汽车工业。以对企业解除投资限制为交换条件将布什任内的一系减税政策取消，从而保障了财政赤字的进一步恶化。为将近2000万没有医保的民众提供了医保，将失业率降到了近十年最低。如今，美国GDP增速是G7第一。
Carl Ma：我总体也承认奥巴马带领美国走出了萧条，但确实有很多民众对复苏“无感”。因为新创造的工作岗位虽多，但大部分并非是稳定的全职工作。失业率虽然降了下来，然而劳动参与率却下降，一方面由于婴儿潮世代的退休，另一方面也说明有不少失业人口放弃了求职。在他的任期内，美国平均小时工资仅上涨了7%。与此同时，收入不平等的问题却没有任何改善。
但是，要想改变刚才说的这些问题，美国经济需要一些结构性的改变。比如说，一个更加公平的税收政策、产业结构转型和升级（回到几十年前那种制造业的黄金时代已不可能）。还有，在几十年前学一门专业，然后稳定工作几十年的状况早就一去不返了。故而，要帮助民众在这个时代更加成功，政府就要对教育领域增加投入。问题是，这些任务八年时间根本做不完。别忘了，大部分时间还是由共和党控制两院。
三、奥巴马时期的外交政策
Hans: 这方面是奥巴马被诟病比较多的一块儿，而我个人也认为这是他做的不够的一块儿。2010年在中东爆发的“阿拉伯之春”成为了日后叙利亚等其他中东国家政局动荡的导火索，也因此导致了欧洲的难民危机。奥巴马在这一系列问题上的准备与估计不足是他在中东问题上的重大决策失误，而与以色列关系的恶化更进一步复杂了中东局势，带来了更多不稳定因素。
而竞选时承诺的与俄罗斯重新建立外交关系也在克里米亚事件后为空谈，两国关系可以说降到了冷战后的最低点，也为欧洲其他北约各国的边境带来了巨大的军事压力。
在北朝鲜问题上，他可以说作为一个“老实人”被金正恩玩弄于鼓掌之间，朝韩关系也被带到了一个历史低点。
当然奥巴马的外交成绩也并不是一无是处，他顶着国会巨大压力促成的伊朗核协议以及修复与古巴的外交关系是他任内最大的外交功绩，也注定会在历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Carl Ma：我认为奥巴马的外交，眼光非常长远。他很清楚，美国虽然还会在很长的一段时期保持第一强国地位，却不可能永远靠单边手段解决问题。有鉴于小布什的教训，他对武力的使用非常谨慎。
如今全球面临的问题，无论是经济危机、反恐、难民、全球暖化等等，都不是仅仅凭着某个民族国家内部的政策能解决的。“全球治理”是未来的趋势，我认为奥巴马也洞察到了这一点。他希望让美国慢慢更多起到国际规则制定者的作用。与此同时，他也让盟友们承担更多的角色。（比如说，利比亚设置禁飞区的提议，是有英法主导，美国随后才跟进的。乌克兰危机时，先由法德出面进行协调。巴黎气候协定，奥巴马放手让欧盟去主导议程。）
可是，在很多批评者看来，奥巴马外交给人的印象，就是美国打算放弃自己领导地位。从短线的成果来看，很多人也看不出做一个“规则制造者”有什么好处。
我认为对奥巴马外交政策的批评，也不要忘记“局势瞬息万变，而民意如流水”。奥巴马当初从伊拉克撤走美军，当年是有绝对民意的支持的。可是，事后伊拉克政府不能控制局面陷入乱局时，很多人又批评他当初操之过急。当穆巴拉克刚刚垮台时，西方民众对阿拉伯之春的前景还是乐观的。奥巴马政府也希望借着这个机会，通过与在埃及的穆斯林兄弟会组成的新政府和解，从而表明美国也可以与温和的政治伊斯兰合作，打开新局面。可是，这个机遇稍纵即逝。随着埃及政变和穆兄会被清洗，中东的伊斯兰主义者认识到只有枪杆子里面才能出政权的道理，再无和解之路。另外，一开始很多人认为阿萨德政权很快就会垮台。没想到，阿萨德坚持了下来，更糟的是在叙利亚和伊拉克还冒出一个伊斯兰国。面对伊斯兰国的新威胁，原来设定的推翻阿萨德的目标显得极其尴尬。
四、奥巴马时期的族群问题
Hans: 这方面奥巴马在国内也面临着巨大的挑战，他做的也并不够好。种族问题在其任内可以说反弹很严重，种族枪杀事件时有发生，因此出现的游行与暴乱问题不断。而他作为黑人领袖，其在任内可以说有点矫正过正，为了强调他是为每一个美国公民而战的立场，反而疏远了他与黑人群体的联系。而且黑人群体并不是他经济复苏计划中的受益者。
Carl Ma：应该说黑人受到的社会不公由来已久，绝不是奥巴马任期内才恶化的。不过，奥巴马能够当选总统这一事实，给黑人社区的社运极大的鼓舞，他们更加勇于发声。另一个原因则是由于社交网站的兴起，使得许多黑人受害的视频被迅速传播开来，矛盾被空前放大了。
事实上，作为一个黑人总统，反而使他更加尴尬。对于白人保守派来说，他无论做什么，都被认为是偏袒“自己人”。其实，奥巴马本人一直要做全民总统。
再来就是，奥巴马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把黑人社区常年积累下来的社会问题解决。至于很多美国民众对黑人的偏见，他也无能为力。作为总统他能做的，就是号召民众不回避族群问题，试图在不同族群中建立对话的桥梁。然而，美国政治已经高度撕裂。积累了多年的问题一下子有了更多公共讨论的空间，压抑多年爆发出来的情绪是强烈的，造成了社会的撕裂。族群平等的思潮在普及开来，可同时打着反“政治正确”旗号（实际上是一种白人的身份认同政治）的右翼力量，也开始从暗处走向主流，并比过去更有战斗性。这股力量造就了川普。
五、美国政治的撕裂，奥巴马要负多少责任？
Hans：在我看来这是奥巴马任内最大的失误，严重影响到了他留给后世的legacy。在他上任时，民主党占据两院的多数议席，在state拥有29/50个民主党州长，而随着他的高票当选，民主党在地方的影响力却与日俱下，仅仅2年时间就失去了众院，到14年失去了参院的多数席位，而在他卸任时，民主党州长更是仅剩下16位。虽然共和党的“流氓”策略为人不耻（选区划分上动手脚、用各种手段降低少数族裔投票率、逢奥必反的不合作态度），但奥巴马在上任伊始拥有两院绝对支持的情况下没有迅速制定与推进自己的经济政策是导致日后越来越多政治撕裂事件的诱因。
在我看来，民主党自身的组织混乱是一方面原因，而奥巴马身为一党之主没能将其庞大的支持群体转化成对民主党地方候选者的支持上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地方上经费短缺，竞选资源分配不均这些问题奥巴马都没有在必要时对民主党领袖集团的决策进行干预，这非常致命。
而更为致命的是在地方上，共和党对其中32个州的立法有绝对控制，而民主党仅有12个州，而如果民主党无法在2020年地方选举上逆转这个局面的话，那么未来10年民主党想再次占据众院多数席位几无可能。这背后的深层次原因就是奥巴马在有青年群体的绝对支持下并没有有规划与部署的培养新生代民主党领袖来巩固民主党在青年群体的号召力与威望，如今的民主党依然是克林顿时期的“老人政治”说了算，这种青黄不接的问题会对民主党在未来几十年的发展带来巨大影响。
Carl Ma：我也同意，民主党的基层其实有很多问题，却被奥巴马效应给掩盖了。而且，面对茶党代表的右翼民粹主义，民主党自始至终低估了他们的力量，没有让本党的支持者产生同样的危机感和战斗性。变革才刚刚开始，可很多自由派却认为奥巴马的胜利，他们的理念已经取得了全面胜利。还有一些自由派，却认定奥巴马的变革远远没达标（因为他事实上是中间派），结果在2016年大选中，这些人有的不投票，有的投给第三党。简单来说，奥巴马唤醒了变革的想象，这既是他最大的优点，这也是他最大的“问题”。
六、奥巴马的历史定位
Hans: 我对奥巴马的定位就是如果要评选一个后弗兰克罗斯福时期的总统山的话，奥巴马是有资格入选的。（不算罗斯福，因为如果算了感觉就进不了了 XD）总的来说，奥巴马八年的任期对内是成功的，对外相对平庸一些但也有亮点。我认为他留给后世最重要的遗产不是他是美国史上第一位黑人总统，而是他做到了在国内两党与种族群体如此撕裂的情况下坚持了自己的人格操守与总统的职责与义务，这一点对于如今的美国政坛来讲是尤为可贵的，特别是在当今主流们对政客们的极端负面评价，奥巴马能够恪尽职守，做到白宫零丑闻这是非常不容易的。他是个良心总统，这一点就足够了。
Carl Ma：衡量一个总统的历史地位，一则看国内政绩，此外就是他留下的理念。我想从国内政绩来说，奥巴马是可以与克林顿媲美的。至于奥巴马留下的理念，从短期看是失败了，但是我认为迟早会有人重新拾起他的旗帜。
对于美国社会中经济不平等、族群问题、金元政治等顽疾的讨论空前热烈。民众对华盛顿既定秩序的失望也到了极点。危机的加剧和新思考的诞生往往是并存的，而上一次美国经历这样一个时期还是那个反叛的60年代。
奥巴马是一个中间路线的政治人物，可他也是进步主义理念的传播者。现在，谁会想到，现在美国竟然有一个公开主张社民主义的政治人物可以成为民主党的领头人物呢？2016年大选的教训，就是反动的力量，也可以盗用变革的名义。可是，在奥巴马时代，真正的变革的种子已经埋了下来。当种子真正发芽茁壮，最终的成就将远远超过奥巴马任期内所做的。